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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不是哲理诗

1999-05-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违反人性的建筑都是有病的病态建筑。

病态建筑同平庸,丑陋的建筑一样令我恶心。”

一个自命为哲学家的人写出“有病的病态建筑”这样的短语在我看来实在是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因为违反人性就是病态,所以整个句子都可以改写成“凡是病态的建筑都是有病的病态建筑,我恶心”。鉴于前句是毫无意义的同义反复,这段话的重点其实是“我恶心!”,这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赵鑫珊先生的恶心是针对抽象绘画,先锋派建筑的“搭积木游戏”而发的。因为同义反复缺乏实质性的分析,这样的表态或者说咒骂其实丝毫无损于现代建筑,只是当它自称为哲学时就肯定会有损于哲学。而尤其当这类语句扬扬洒洒地铺满了一本600多页的厚书时,就非常有损于读者的期待、时间和金钱了。《建筑是首哲理诗》这本书以情动人的地方比较多,以理服人的地方不是没有,但是比期待的少。书中到处可以看到“我喜欢”,“我偏爱”,“我崇拜”,“我痛恨”之类的句式和太多的惊叹号。作为一个拥有言论自主权的公民,谁都可以表达个人的好恶,但作为对于建筑的哲学思考,我知道某人对某种风格很喜欢,我知道他很激动,我还知道他很爱哭,这对于深化和提高我对于建筑的认识帮助甚为有限。我知道作者喜欢、偏爱、尤其欣赏和崇拜的是古希腊柱式、德国教堂尖顶的锐角三角形、清真寺或东正教的“洋葱头”大圆屋顶,带山墙的江西民居等等,我知道他所痛恨的主要是玩弄技巧游戏,浪费投资的悉尼歌剧院,是盖利的搭积木游戏,他痛恨像顾城的朦胧诗一样“叫人哭笑不得的,无意义的建筑语句”;他痛恨像“雨网把世界打捞”这样“不负责任地乱涂乱写”。对这句诗,赵先生表态说“我看只有天知道”,(原句后有三个感叹号)。所以,这本书的书名好像可以改成《我爱我所爱的建筑!!!》更合适些。

在赵先生这里,建筑哲理诗是某些好建筑,好得深刻,以至于透露某些内在于宇宙万物的哲理。因为他认定,“哲学研究的对象都是肉眼看不见的事物”,所以如果一座建筑少了这种埋藏在深处的非凡夫俗子的肉眼所能见的东西,那就称不上哲理诗。而他从好建筑中所看出的深刻哲理大概有三类:一,体现了数学美,“既结构的纯拓扑和几何特性的美”,“建立数理建筑语言学”,把每一幢合格的建筑看作一株健康的树,从中看出树的建筑力学结构。赵先生偏爱圆屋顶,据说就是因为椭圆是造物主爱用的一个句型。第二,建筑中应体现形式美,色彩的对比,装饰的繁简、造型和线条的曲直对比,节奏变化,有如音乐的调性。好建筑应该符合形式规律,才符合人性的限度。第三,建筑同“人的存在”捆绑在一起,不能背离”人的存在”——“这个永恒不变的原点”。根据所谓存在主义建筑哲学,屋只是家的物质前提。发展到赵先生手中,这种常识演变为一种评判准则:某种屋比另一些屋更适合当作家,更符合于内心世界的感觉,更能让你作为“人的存在”而存在。除了这三条之外其他的哲理“好像都可以从这三条间接推出。比如1997年4月23日,赵某午睡后刷牙时顿悟出来的“建筑世界既喜新又恋旧原理”,就可以归结到宇宙的数理结构永不进化,形式规律与人的生理本能有关,也不轻易变化这些“原点”上去。虽然把“残荒美学”或“既喜新又恋旧”叫做原理让人很担心,这三条倒还是可以算得上赵先生建筑哲理诗的三大原理的。可惜这三条都有问题。问题不是在原理本身,而是它的不可操作性。你是毕达哥拉斯主义者,你硬要相信万物中都有数量关系,这没有什么可反对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后来其实就变成了宗教,可见称之为原理只是信仰问题。那么根据这第一条原理,数学的美无处不在,应该遍及一切建筑,只要它屹立不倒,就一定符合力学的数理原理,一定找得出那些看上去很吓人的公式,不管它多么难看。坏建筑所包藏的数理之美跟好建筑是同样多的,这使这条原理变得不可操作。作者提出的驳弃学是,像莫费西斯1987年设计的凯特·曼蒂里密餐厅因为不倒塌而合乎语法,因为古怪得叫人不能理解而没有语义。如果重要的是能不能被赵先生所理解,那么合不合语义,合不合建筑力学原理,就不重要了。另外一个可能的推论则是,椭圆穹顶是数学概念的最直接平白的表达,所以极美,所以建筑就成了数学美的注脚,可是作为注脚,千篇一律的功能主义住宅,不也体现了矩形之美吗?

第二条原理是形式规律,而形式规律跟数理逻辑一样无处不在。水平线让人平静,锐三角直刺云霄有崇高感,齿锯形让人痛苦,蛇形线妩媚多姿,黄金分割看着舒服。你看着不舒服的建筑很可能是建筑师很好地运用了形式规律,创造了一种你不习惯的感觉。谁有权力说只有自己喜欢的才合乎形式规律?至于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怎样存在才算“人的存在”,我们就更无从落实了。关于这一点,赵先生也是反复无常、随口表态。同一章中,他先说“人类是在说木屋建筑语言的时候才充分表明自己是存在着的!”,又说“石屋建筑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处所”,过了一会又说“人的存在不能脱离土地而存在”,“泥土屋的存在主义哲学味有多浓,多重!!!”。屋子到底应该是石的,木的还是泥土的,才最是人的存在的家园,我不知其所云。人性的上限和下限在哪里,反正是由作者随口说了算,我们也不必太较真。所以当作者把解构主义建筑斥为反人性,我们就知道,他其实是说这些先锋建筑居然敢反了他的习惯。

哲理诗很少有好诗,也经常不是建设性的哲理,这一点众所周知。而把建筑看作哲理诗,无非是用隐喻的眼光来看建筑,作者主要依赖的是有机物隐喻,如树木、人体、语言的隐喻和音乐隐喻。这种隐喻的类比观察法当然是了解和描述一种事物的有效方法之一,感悟到事物之间的联系,常常是有趣的。比如根据人体隐喻,我也可以说北京的公共汽车系统是人体结构,公厕分布是人体结构,我的书架也是人体结构,因此我也可以有公共汽车哲理诗,公厕哲理诗和我的书架哲理诗。土著打仗前扎个偶人当作敌人射杀,布留尔管这叫作原始思维,值得跪下来激动得大哭一场吗?用格言式的小段落写作,用排比句和感叹号,大量地重复同样的语句,一咏三叹,这本身没什么不好,像尼彩和维特根斯坦那样还很有发散性。问题不是出在赵鑫珊文风的滥情,这种浪漫文风是每个人的荷尔蒙使然,无法苛求。关键看所煽的情,所搭建起来的隐喻性的关联是不是创造性的。而其煽情的风格大量地用“我酷爱”,“我要大哭一场”之类,让人非常同情。更坏的是,书中大量地用“也许”、“有些”、“其实”之类的连词来将个人的主观趣味以偏概全地包装成伪客观性,就有误导读者的嫌疑了。

最大的问题不是文风,而是这种隐喻地谈论事物的写作背后的哲学观。这种看法就是不把一个东西当作这个东西本身来看,而把这看作别的东西的表现,比如说,哲理的表现,本质的表现,时代精神的表现。与这种眼光相对应的哲学就是要寻找事物的本质、目的、意义、结构之类隐而不见的东西,用这种眼光来看世界,就是将“当代世界哲学化,也就是对当代世界进行哲学概括”(P108)。第110页,作者自述其志,谈过他的哲学使命是追问本质,继而,第562页,他说“哲学研究的对象都是肉眼看不见的事物”。就这一点而言,赵先生的哲思观和他的文风浑然一体。但是,我们公共汽车哲理诗的例子中已经见识过这种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事物是多么容易,好像哲学家只是比常人更容易激动更爱哭而已。

这一路数的哲学家总在“透过表层,见出深层”,其实透过表层之后什么也没有,见出的是事物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不是一直在那里的,而是你所建立起来的。然后哲学家把这种找到的东西叫做“理”或者“道”或者“逻格斯”,说是自己挖到的矿产,并相信它遍及于世界的每个角落。其实肉眼看不见的不是事物,而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关系在事物之间,而不是在事物之下的深层,而且事物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叫做“关系”的事物。甲和乙结婚了,婚姻是它们的关系,婚姻不是名叫“婚姻”的第三个人。黑格尔主义者喜欢把关系当作深处的精神实体,一种“绝对”事物,主要目的是为了宣称它无所不在。比如他们就喜欢说,先有“姻缘”这种事物,两个人才可能结婚,或者先有时代精神,才有表达了时代精神的具体建筑,而这正是赵鑫珊先生的主要论点。要把当代世界哲学化,就是要使生动的世界变成某个人的建筑品味的各种版本,解构主义建筑因为口味不合,就不是哲理诗,在一个应该被哲学化的世界中没有存在的地位,不符合“人的存在”,是反人性的,是禽兽也。这种哲学抱负太可怕了,幸好真正的哲学正好不是这样的。

最后要说的是,促使我读完这本厚书的是建筑家黄浩先生对江西民居提供的朴实介绍之类的信息量较大的材料,以及大量的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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